知恩图报，悲天悯人——我读《老王》
对狗不能矮了气势
“我住在老乡家的时候，晚上回村，有时迷失了惯走的路，脚下偶一趔趄，村里的狗立即汪汪乱叫，四方窜来；就得站住脚，学着老乡的声调喝一声‘狗！’——据说村里的狗没有各别的名字——它们会慢慢退去。‘老虎’不叫一声直蹿前来，确也吓了我一跳。但我出于习惯，站定了喝一声‘老虎！’它居然没扑上来，只‘wu wu wu wu……’低吼着在我脚边嗅个不了，然后才慢慢退走。以后我买饭碰到‘老虎’，总叫它一声，给点儿东西吃。灰狗找忘了它的名字，它和‘老虎’是同伙。我见了它们总招呼，并牢记着从小听到的教导：对狗不能矮了气势。我大约没让它们看透我多么软弱可欺。”
这是杨绛先生《干校六记》之四的 “‘小趋’记情”中的一段话。我看过杨绛先生的一些文章，很是喜欢，只是现在全忘了我看过些什么。但有一句话，我却忘不了。因为我也特别喜欢狗，更特别怕狗。一怕狗乱咬人。我是好人，我很善良，我与你无争，我无心也无力伤害你，我很喜欢你，我还祝福你，我------可狗懂这些吗？二怕狂犬病。小时候，油菜花开，大河对面村子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就被狗咬死了，妈妈直惋叹，十二三岁，多可爱的小孩子。
“我见了它们总招呼，并牢记着从小听到的教导：对狗不能矮了气势。”多么好的方法。我过去的方法是，一远躲二握棍子三蹲地假装拿石子。但少了一口志气，一股精神，一种修养。“对狗不能矮了气势”如禅语，使我醍醐灌顶。有的方法只是雕虫小技，只有心定才是真定。
钱钟书，钱先生是如何对待恶狗的呢？我想不起我有没看到过关于这类的文章了。1991年春，我读高四时，弄到《围城》，看得我泪水盈眶，是风趣，是辛酸，是麻辣，是豁达，还是忧伤，都想不起来。这样子的钱钟书是如何对待恶狗的呢？是远远地躲避，还是不能矮了气势？或者如一棵大树，一川山谷，一洋大海。
但只是对狗不能矮了气势吗？
不只是“苦”和“善”。
佛法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说，生老病死，都是苦。苦，感觉难受的。不幸，灾祸。老王不只是苦，更是不幸。有点像是，天灾人祸。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为什么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为什么他是单干户，因为“脑袋慢”。 “脑袋快”就能进组织吗，组织是谁都能进的吗，我想，不能。一是光棍一条，孤苦无依。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二是“田螺眼”。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我的学生说，老师啊，田螺眼也是眼，为什么说只有一只眼啊。我的学生又说，田螺眼是左眼还是右眼。“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我的学生又说，而后者该为什么是更深的不幸。“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了一只眼。”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在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荒僻。破破落落。塌败。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善，心地仁爱，品质淳厚。好的行为、品质。友好，和好。
“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吗？他从没看透？
“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他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坚决。悄悄。不大放心。厚道。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临死前，老王来干吗？“我不是要钱。”
知恩图报。
“愧怍”什么呢？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这是在写文章吗？聊天？拉家常？平淡如水。我心疼于老王的不幸，我敬仰于老王的死前报恩。“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看到这句话时，我感到我的脑袋有个东西狠狠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个什么感觉呢？这是个什么东西呢？好像爬山于深林中，脚下突然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好像是十面埋伏的琵琶，于最高潮处“啪”的弦断。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这句话表达了什么？
我就把这句话删成一个词。
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那是一个幸运的人的愧怍。
那是一个愧怍。
那是愧怍。
愧怍。
那么，“愧怍”什么呢“？
“作者愧怍自己作为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的、应有所同情、有所宽容的人，却没有理解他高贵的品性，甚至连感觉都没有，就那一点感动都是在他死后才有的。但这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作者的愧怍是因为人家在生命最后时刻来关顾自己的时候，却没有感觉，没有感动。她的惭愧、她的内疚集中在，当时自己只对人家病态的外貌有感觉，而对人家崇高的内心却没有感觉。”
这是《教师教学用书》中孙绍振的《贴近发现“愧怍”的自我》的解读。我把上面两段话删减为：作者愧疚于没有感觉理解“他高贵的品性”“人家崇高的内心”。 杨绛先生说： “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杨绛先生说，都不是。
“愧怍”什么呢？
我还能更关心他吗？如何帮助？能改变他的命运吗？无心无力，有心无力。
一个人，一类人。
悲天悯人。悲天：哀叹时世；悯人：怜惜众人。指哀叹时世的艰难，怜惜人们的痛苦。
无暇自哀，如何哀人。
静穆，超然，平和。
2012年11月2日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