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文化：漫步诗林话“登高”
陕西澄城 郭军平
我国古代诗人素有登高习俗，孔子游于景山之上，曾对子路，颜渊说：“君子登高必赋”。《汉书 艺文志》就记载有“登高能赋，可为大夫”的话，孔子登山曾喟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屈原《离骚》里也有“步余马于兰皋兮，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诗句。我们不妨直观想象一下，当诗人骑马登上水边的高地，面对开阔的自然的美景时，心中多少无限的愁思纷扰也许此时都会烟消云散，化为一行行的优美的诗句喷薄而发。登高，可开阔视野；赋诗，可消散心中的诸多不快。岂不为两全其美之举，故多为诗人所喜爱。
有了伟大诗人的倡导，自然这一习俗就纷纷沿袭下来，而且亦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登高诗。素有雄图大志的曹操在《步出夏门行》里写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里写出了诗人登临碣石山顶，居高临海，歌以咏志的意气风发的壮怀和斗志，也写出了诗人开阔的胸襟和海纳百川的胸怀，展现了一代卓越政治家的伟岸气概。登高抒怀言志，畅抒胸臆，真有大政治家的风度，不由得不让人想起“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开阔的是人的心灵”的睿语。
到了南朝诗人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里，诗人就一展洋洋洒洒的笔墨，尽情描绘登大雷所见庐山雄姿，请看“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湖，峰与辰汉相接。上长积云霞，雕锦繻，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镇控湘、汉者也。”真是大手笔，色彩鲜明，绘景如画。又以“向因涉顿，凭观川陆；遨神清渚，流睇方曛；东顾五州之隔，西眺九派之分；窥地门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长图大念，隐心者久矣！”的总起诗句，描绘那烟波浩渺的长江隔五洲，流九派的雄姿，以表现自己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激发起他久藏心中的“长图大念”。鲍照虽出身寒门，但并不甘居人下。他对朋友说过自明心志的话：“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矣！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登高言志，继承前贤，不愧为千古一男儿！
继唐以来，登高习俗则更是发挥到极致，初唐诗人虞世南以《蝉》自况，生动描写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志向，不言登而登高意俱在。而到王勃的《滕王阁诗》里，则更是居高思古，情意渺渺，请看“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诗人登高以思古，感慨物是人非之情，悲叹昔胜今衰之意。加深登高寓意，到了陈子昂，一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则更是把千古文人不得意的悲慨抒发出来，无疑是长夜里划出的一道闪电。于是登高诗频频出现，异彩纷呈。孟浩然的登高成为隐逸者的宣言：“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王之涣的登高成为哲学家的登高：“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维的登高成为思亲的登高：“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柳宗元的登高则是贬官失意的登高：“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方。”蕴含无限的政治意味。杜甫呢，在少壮时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年老时则多是“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庭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的忧国忧民的哀叹。另有一首秋日《登高》更是气压唐人诗卷，充满无限的忧思之情：“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把登高抒怀意绪万千的感慨尽情呈现，夔州在长江边，诗中风急、猿啸、鸟飞、木落、江水流逝，都是眼前之景，但是在这些景物之中 ，深深地溶进了作者的时局之叹、身世之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寄寓着作者对时局的忧虑、对自己一生事功的失望、对漂泊四方、寄食于人而又年迈体弱处境的无奈。颈联用十四个字，高度概括了他此时感受到的“八可悲”：“万里，地之远也 ；悲秋，时之惨淡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鹤林玉露》）此诗人称“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 而对于“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来说，登高的诗句更是不绝于耳，一会儿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壮怀激烈，一会儿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的无限感叹，一会儿是“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的叹息，一会儿又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的惊奇，对于谪仙人来说，可以说是无高不成诗。可见登高赋诗，言志抒怀已经成为文人的象征，而“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也成为文人的自古永恒不变的千古情结。
登高，可以壮怀也，岳飞有《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气吞山河的诗句，而即使到了宋代婉约派的词人柳永手里，柔弱的词风一经登高也会变得雄壮豪迈，请看《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而其中“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真是不减唐人高处。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更是大气包举，一扫花间萎靡气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一登高，就要缅怀，思古，感慨，真成为了一代又一代的斩不断，理还乱的情结，斩不断，理还乱。到了南宋词人辛弃疾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真成了千古遗憾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