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军是一多情之人,哀乐至性过人,故不喜佛家“空”论,亦不赞庄生彭殇无别之说——重实际而反虚无。盖临河禊集,有支道林在,支乃高僧,尔时沙门宣说释典,必借老庄词义以比附之,为图方便也。
是故,右军一序,句句言“幽情”,言“兴怀”,言“乐”,言“得”,言“痛哉”,言“悲夫”……莫不以性情感怀为第一要义,此正所以驳难空无之说也。而昧者不知晋贤思想流变之迹,乃妄谓此序为“伪”文,岂独惑乱书坛,亦思想文化之颠黑倒白耳。
(《中国书画》杂志2004年第二期第24页)
王羲之于《兰亭集序》篇尾说:“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周汝昌先生读《兰亭集序》,能读出这样的感叹,读出王羲之是“多情之人”,无疑是王羲之千年后的知音。
周先生读懂了王羲之的“幽情”,这种幽情就是面对“独特的个体生命”唯一性、一次性与现实生活中不能最大价值地体现其意义的忧伤。
而由此产生的种种“幽情”,又是面对“死亡”这一人生最大的问题而产生的。
曾有无数的东晋的名士,自觉地勇敢地面对过死神,他们将《老子》《庄子》《易》称为“三玄”,热烈地讨论。细读兰亭集会每一位诗人写下的《兰亭诗》,我们会发现这些诗歌都或显或隐地涉及到人与自然关系,人与命运关系,人为何活、如何活、如何排遣积极入世而生发出的“情累”等问题的探询。
王羲之“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追慕与高扬的仍是孔子“风乎舞雩”求天下太平的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虽然于另一首《兰亭诗》中,王羲之也这样感叹“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但借山水之美,临流赋诗之乐来对抗生命的沉重,仍不失于一种积极且富于诗意的人生姿态。
王玄之的“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萧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则直接吟咏出于山水陶冶中忘忧之情。王蕴之的“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更是直接肯定了山水之美具有足以让人超尘脱俗的力量,这与王羲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所表达的情感无疑是相似的。
但是王羲之明白,醉情山水也好,陶醉于山川之美中清淡人生意义也好,纵酒欢歌也好,欢愉于知己相聚也好,追求为国建功、为家族显示荣光也好,但与“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人生虚无遭遇,王羲之还是慌了神,于是他在《兰亭集序》的篇尾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王羲之给后人提出的问题,其实就是斯芬克斯之谜!
——王羲之都束手无策,谁能解答?
如果非要解答,那恐怕只有四个字——“珍重人生”!
李泽厚先生在其《华厦美学》中的“美在深情”一章中写下了这样一些文字——
(魏晋时期)有一个重要现象是,即使是显赫贵族,即使是欢乐盛会,也常要用悲哀的“挽歌”来作乐。“京师宾婚嘉会,酒酣之后,续以挽歌。”(《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风俗通》。“大将军梁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后汉书 周举传》。这虽被儒家讥评为“哀乐失时”(同上),却作为风尚,一直延续到魏晋,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世说新语任诞》。
魏晋时代的人们以“挽歌”置于欢乐盛会之时,意在提醒人们什么呢?
不就是要珍重上天赋予我们的这一次性的个体生命吗?
由这个角度看,王羲之于兰亭集会的极欢之后写下《兰亭集序》,莫非也想将此当作一曲挽歌来创作,使后人读懂他对人生、对命运、对生命、对死生思考的带有浓重的感伤气息的“幽情”?
2012-12-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