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剧层面蕴涵了深刻的悲剧情思
《儒林外史》作为讽刺喜剧的艺术特性早已被人们认定,并且作了很多艺术方面的探寻,鲁迅先生更明确地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专辟“讽刺小说”一类,而称《儒林外史》一出,“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但《儒林外史》更丰富的审美蕴涵却在其“喜剧层面蕴涵了深刻的悲剧情思”。
《儒林外史》被认为儒林百丑图长卷,或者说是群魔乱舞的儒林丑史。这些片面观点的泛滥,客观上助长了丑化、压制乃至摧残知识分子的错误社会思潮。细读《儒林外史》不难发现,《儒林外史》要控诉的是危害儒林的厄运,而不是被厄运危害的儒林。阅读《儒林外史》有一个审美进程,首先进入讽刺喜剧,即“丑史”的表层,进而直达社会悲剧也即儒林痛史的深层。把这两个层次结合起来思考,我们会发现:《儒林外史》不只是令人鄙弃的儒林丑史,更是发人深省的儒林痛史,讽刺喜剧中渗透了浓烈的悲剧情思,悲喜剧融汇是它独特的审美品味。
《儒林外史》带有很强烈的讽刺和批判色彩,以当时的封建正统思想来审视《儒林外史》这部书,其内容应当是“正史”所不载,“内传”所不收的。程廷芳曾为这部杰作叫屈鸣不平:“外史记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史传。”但是它所反映的真实而广阔的社会生活是不容置疑的,书中几乎囊括了封建社会中各种不同品质和类型的人群。英国大百科全书在介绍清朝时期的中国文学时说:“吴敬梓撰写的反映他所处时代现实生活的小说《儒林外史》,共55回,是一部杰出的讽刺文学作品,这部小说以封建社会的一个浪荡公子为中心,把许多故事贯串起来,不论对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描绘,都远远超过了前人。”
就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来说,《儒林外史》中喜剧层面是展示社会现象,悲剧层面是揭露社会本质,讽刺群儒虽属作者命题立意之一,批判社会才是作者更为深刻的用心,也是作品更具意义的存在价值。作品中喜剧人物的喜剧行动,往往都有一段悲剧心理的演进为其背景,表现出恶劣的社会环境才是这些喜剧人物生成的逻辑原因。周进入号院撞号板,范进中举发疯,作者者细致地铺垫了一系列他们生活艰难、人格一次次遭受凌辱的情节作为前因,让读者看清楚科举道路已经把这两个白首童生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他们令人发笑的喜剧行动就决非一时偶然神经错乱所致,也就绝非仅具有可笑性。正如鲁迅所言,《儒林外史》“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描写的多只是人物生活的片断,剖露的多只是人物性格的特征,很少有贯穿全书的人物,也少有写完其人生全程的人物,唯匡超人稍显例外。《儒林外史》里的否定形象大致可分腐儒、“名士”、市井棍徒和官场无赖四类,匡超人一身而四位,从一个纯朴的农村青年堕落为最无耻的奸恶小人,作者并且特意用马二先生、景兰江、潘三作为他人生道路上的四块里程碑,层次井然地划分他人格堕落的动态逻辑进程,深刻地揭露了科举制度及功名富贵的毒液熏浸的社会环境,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染缸,是大批读书青年灵魂变脏变臭的根本原因。我们啼笑了匡超人的无知无赖无耻之后,就把思考转向社会,我们将再也无法开启笑颜,因为我们已陷入悲剧情思之中……读书青年们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一代接一代,都照着匡超人、牛浦郎的路子走下来,一个社会哪还有光明的前途和希望!这难道还只是喜剧和笑料?
其实,我们不只能从作品的喜剧情景中去体会和挖掘出作品的悲剧情思,我们还能注意到客体描述、语态中的悲剧情思已经在很多地方溢出表层,进入了作品的主体评论语态,并且从根本上决定了作品的总体构架和基本意旨。完全可以认定,悲剧情思是作者强烈的主体情思,儒林痛史是作者对作品的深层之意,以喜剧表演悲剧,用丑史展现痛史,是创作主体的基本艺术构想,因而悲喜剧融渗的审美品性不只是读者接受过程中的客观效果,更是作者的预期审美效应。
《儒林外史》所描写的时代虽然是明朝,但它实际所要揭露和批判的就是清朝政府统治之下的现实社会。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许多反映当代社会现实,针砭时弊的现实作品。为了免受文化专政的迫害,都巧妙地采取了借古喻今的方法来撰写,故而这些作品才具有存活的可能,得以在历代群众中广泛流传。到了吴敬梓生活的时代,清王朝实行的文字狱更是残酷之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灾祸,吴敬梓便假托明朝故事,借喻当今社会。
《儒林外史》在艺术上所取得的重要突破在于将喜剧因素与悲剧因素熔为一炉,用喜剧的形式反衬悲剧的本质。作者是饱含着泪水在书写喜剧性的情节,通过笑声引发读者痛苦的沉思。将滑稽笑闹与悲凉凄惨在同一时间推到读者面前,从而对比撞击出耀眼的思想火花。
《儒林外史》以悲剧情思开头,又以悲剧情思结尾,而中间悲剧情思也时时露溢。到第55回作者写市井奇人盖宽和邻居老爹一起再睹泰伯祸之残败景象,盖宽叹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接着描画了一幅满载悲剧情思的落日图:他们登上雨花台绝顶,远远望见,“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犹觉意之未尽,又写荆元在清凉山于老者园中弹琴:“弹了一支,忽作变微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最后一回(56回),作者以一首词总结全书,情思完全回归主体,“江左烟霞,淮南耆旧,书入残编叫断肠”。一部儒林痛史被点染了悲剧色调的最后一笔。读罢《儒林外史》,令人掩卷深思:一部渗透着悲剧情思的讽刺喜剧,不啻是那时代一部我们民族社会生活的启示录,鉴古鉴今,我们的读书人对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社会对于我们的读书人,各自应该做些什么而不应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