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章只是写实,似乎说不到意境上去。
(叶圣陶、朱自清、唐弢:《关于现代散文写作——答编者问八题》《文艺知识》第一集之三,
父亲的来信那句话是——“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里,所谓“大去”其实就是一个“死”呀!作为人子,看到父亲的这个来信,谁又能不为所动呢?既然父亲离“大去之期不远矣”,前尘往事,一切都得到了原谅。再说,情随事迁,朱自清写《背影》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当时的情感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在回忆中也获得了程度上性质上的改变。也就是说,《背影》是朱自清回忆时写出来的,并不代表他当时有此感慨,时过境迁,才有此感受。这时儿子对父亲的感情有了变化,当时的懊悔变成了如今的忏悔。
在北方定居后,生活是安定了,可是精神上却更加痛苦。尽管由于姨娘的作祟,尽管父亲的做法过分了些,自己虽然也曾一再的忍受着,但总不能就这样的僵持下去。最后终于决定自己认错,请父亲原谅,既不向老人争曲直,也不希望有回音,只是尽其在我的发出信去。就是这样的一份感情,心绪得到了平静,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怀念,而写下了这一篇《背影》。
(周锦《朱自清作品评述》智燕出版社)
表面上,《背影》表达了儿子对父亲的忏悔;实质上,这种忏悔是父子长期失和造成的,而这种失和状态给儿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这种父子反目使他痛苦和焦虑。“父为子纲”、“子不言父之过”等传统文化的重负使朱自清在反叛父权专制时产生道德上的焦虑和心理上的忧悒。父亲来信触发了这种焦虑,勾起了他心中的沉痛,强烈的骨肉亲情占据了他的胸怀,父亲那句“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使他受到震撼,难道真的要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语了吗?不,他要尽早与父亲冰释前嫌,他要借文章给老父以安慰,同时也释解自己心中之块垒。
(赵焕亭《<背影>:朱自清内心矛盾和焦虑的审美置换》,《平顶山学院学报》2005.4)
此文也可以看作朱自清向他父亲伸出橄榄枝——希望父亲看到文章,以修旧好。实际上,朱父看到此文,也便与儿子和好。
一九二八年,我家已搬至扬州东关街仁丰里一所简陋的屋子。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书本,不敢怠慢,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父亲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睛,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
父亲在看到《背影》的几年后,便去世了,他是带着满足的微笑去世的。
(朱国华《朱自清与<背影>》,《人民政协报》1998.10.25)
海外现代文学研究名家李欧梵的意见是颇有启发性的。他曾在一次讲学中说过:
五四是个反传统的年代,是个“打死父亲”的年代,五四文学的父亲形象都是负面的;而《背影》不同,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它第一次重点刻画了一位正面的父亲形象。在“满街走着坏爸爸”的情况下,这一个“好爸爸”一下子激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
(倪文尖《〈背影〉何以成为经典》,《语文学习》2002年第2期)
朱自清的禀性忠厚而且善良,尽管家庭缺少温暖,尽管父亲对家庭并不是一个很负责的人,他都不放在心上。最难得的,他的《背影》不是写在亲情的照拂与家人的和乐中,而写成于漂泊的异乡,近似无家可归的状况下。
(周锦《朱自清作品评述》智燕出版社)
朱自清是怀着羞愧、伤悲、感恩等复杂的情感写作《背影》的,作者写《背影》其实用情极深、用力极猛。短短一篇《背影》里有悠长的朱自清的生活史、情感史、思想史。《背影》背后的故事更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真实的一面。作者的忏悔是很沉重的,沉重到每思及此,就流下眼泪。有的人不理解《背影》所表达的情感,是因为不了解《背影》真正的写作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