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的荒村和神异的图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阴晦,阴沉昏暗。蓬隙,船篷的缝隙。回故乡,梦里水乡,该站在船头,昂首眺望。苍黄,黄而发青,灰暗的黄色。萧索,缺乏生机,不热闹。荒村,荒凉偏僻的村落。环境苍黄,房屋破败,少有人烟。是心悲凉,所以景色萧索,还是天气阴晦,引起心悲凉?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我已经想不起月园星稀的天空是什么颜色。过去有那么多的美丽的夜晚,为什么不知欣赏呢?也许那时可能我根本分辨不清什么是什么颜色。现在,大气污染,天空已经没有了蓝天。灯火辉煌,村镇的光污染,已经没有了夜晚。
我想换三种颜色。黑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银白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黝黑的西瓜。这可能更符合我的生活真实,可是已不再是神异的图画。那消逝了的,是明亮的颜色,美丽的故乡。
小英雄老成了木偶人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呢,多么自信,多么自豪。你便刺,向你奔来。谁在刺?你是谁?你我合一,亲密无间了。伶俐,聪明,灵活。褒义词,赞扬这畜生。同样是这畜生,我想像闰土是“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闰土说我是“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一个是远镜头,一个是近镜头。皮毛是油一般的滑,可以是视觉,看到油光发亮的滑。可以是触觉,滑溜溜的滑。钢叉刺到了这畜生,这畜生皮油滑,灵活,一扭,逃了。惊险,刺激,有趣,有味。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欢喜和凄凉。欢喜,快乐,高兴。幼时的好朋友,哭着不肯分离的好朋友。“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分别至少二十余年的老朋友,没有魂牵梦绕,至少有很多花前月下的回忆。刚一见面,欢喜是应该的。凄凉,有两个意思。其一,寂寞冷落(多用来形容环境和景色)。其二,凄惨。凄凉的神色。凄惨的生活,凄凉的心境,写到了脸上。
终于恭敬起来了。终于,副词,表示经过种种变化或等待之后出现的情况。恭敬,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生活慢慢教化的结果,是一个重新回到眼前的现实。
“阿!闰土哥,——你来了?……”
“阿!迅哥儿,——我来了!……”这样的问候多好。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受不了。
首先,闰土自己受不了。神态受不了。“终于恭敬起来了” “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外貌受不了,否则是一个落难的英雄,或是一个潜伏的特务。“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其次,老太太受不了。不该自己炒饭去,该是丰盛的酒肉款待,哥俩好啊,不醉不归。“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再次,迅哥儿我受不了。能在二千里外讨生活,能接母亲过去,喝过洋墨水,见过世面的我,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豆腐西施瘦成了圆规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吃了一吓。该是吃了一惊。吓,hè。《庄子相梁》“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也”。吓,模仿鸱发怒的声音。移用到惠子醉心于功名利禄的丑态。“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吓,表示不满。
凸颧骨,薄嘴唇。颧骨,眼睛下边两腮上面突出的骨头。凸,高于周围。为什么一眼瞧见的是“凸”和“薄”?跟“瘦”有关吗?跟“尖酸”“刻薄”有关吗?
撘,支,架。两手的放置,跟当时的周围的气场有关。“两手搭在髀间”和“张着两脚”合在一起,一副要吵架的泼妇形象。伶仃,瘦弱。圆规,形神兼备,内外合一。
抬起头,首先看到的一般是“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课文首先写的却是“凸颧骨,薄嘴唇”,为什么?“吃了一吓,赶忙”。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
“豆腐西施”,豆腐美女。西施,中化四大美女之一,春秋越国诸暨人。绍兴,诸暨,相依相邻。现在,诸暨隶属于大绍兴市。
“擦着白粉”,还精心打扮。有条件,有需要,有心情。
“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为什么?学生答曰:“吃豆腐!看美眉!”答案有点俗,更是少儿不宜。
茫远的希望
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辛苦辗转。为了生活,我四处奔波。辛苦麻木。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辛苦恣睢。放纵,放任。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的希望是什么?
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如何实现我的希望?
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最大的希望是我有了希望。
It is well known that where the white man has invaded a primitive culture, the most destructive effects have come not from physical weapons but from ideas.(Of men and galaxies)众所周知,凡是白人侵入原始文化的地方,破坏作用最大的不是杀人的武器,而是思想。(人和星系)
鸦片战争,洋务运动,太平天国,义和团,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北伐战争,红军和万里长征,抗日战争,国共内战,人民公社,十年文革,改革开放,而今国富国强,国泰民安,还要有中国梦。
鲁迅先生的一九二一年一月的《故乡》是《呐喊》中的一篇。
在呐喊声中,我们听到了希望。
有了希望,我们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