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章浩如烟海,其中有一支“政治美文”,即既有思想,文字又美的文章,其作用远在其他文章之上。从古至今,以一篇文章而影响了中华民族政治文明、人格行为和思想文化的美文为数不多。该书精选了十篇政治美文,这些文章既有独到的思想又符合艺术规律,词、句、章,形、情、理都达到了美的要求,文章中的一些名句熟词广为流传,成为格言、座右铭,有的已载入辞典,丰富了民族语言,它们已成为中华文明的经典。这十篇政治美文是中国两千多年来政治史上的坐标、文学史上的脊梁。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千年易过,好文难有。
贾谊的《过秦论》探讨一个政权为什么会灭亡。为政者必须施仁政,不能反人民。后来提到农民起义时常用的“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词,即出自本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探讨生命的价值,提出一个做人的标准:“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成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即出自本篇。诸葛亮的《出师表》提出忠心耿耿的为臣之道和勤恳不怠的敬业精神。名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亲贤臣,远小人”、“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等广为流传。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以文学的手法描绘出一个理想社会的蓝图,从中可以看出老庄哲学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子。西方的政治名著《乌托邦》、《太阳城》与其相类。“桃花源中人”、“只知秦汉,不识晋魏”,已成后人常用的成语。而“桃花源”已经是理想社会和优美风景的代名词。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探讨一个政权怎样才能巩固,并且塑造了一个较理想的君臣关系样板。提出“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提出“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这就是1945年黄炎培与毛泽东在延安谈的政权周期律。后人常说的“居安思危”、“善始善终”、“水可载舟覆舟”,主要出于此。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为人、为政理念。这句名言几乎成了范之后所有进步政治家的信条。范的这篇文章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做到了形美、情美、理美,是用文学来翻译政治的典范。文天祥的《正气歌序》提出的为人要有正气的气节观鼓舞了历代的民族英雄,成了中国人的做人标准。“正气”成了战胜一切邪恶、腐败势力的旗帜。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反对保守,提倡革新。提出抛弃老朽的中国,创造一个少年中国,振兴中华。几乎通篇都是美言美句。林觉民的《与妻书》呼唤共和,敲响了数千年封建王朝的丧钟。再次响亮地喊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牺牲个人,报效祖国。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提出的为人民服务思想成了共产党人立党立国的宗旨,并已是检验一个政权成败、好坏的标准。
一.贾谊 《过秦论》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修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二、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穽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