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容易把人抛
说起来,我的家乡在秦岭的北面。可具体到我们那个村庄,似乎与秦岭没丁点关系。
我的家乡叫四塬,是个大村庄,当然在塬上,属关中西部的黄土高塬。与此相连的还有三塬、二塬,却没有叫一塬的,可能最平坦的高店小平塬算是一塬了。它们像大土台阶似的,从北向南依次走到顶,就是我们四塬了。我的出生地在四塬一个叫皂角树底的村子,十七岁的时候,我背负着十七年的村庄时光,当兵去了新疆。这一走,我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与四塬相对应的,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曾囤兵打仗的五丈塬,至今还有一座雄伟的武侯祠镇守在塬边上。我不是刻意要用三国来强调这个五丈塬,只是这个地方与我有很大关联。我外婆家在五丈塬,这个就很重要了。站在四塬能一眼望到五丈塬,可以看到塬边上的武侯祠。但去外婆家得从四塬下到塬底,再上到五丈塬。有点像倒梯形上的两个顶点,看似近,但除了最短的直线距离不能走外,剩余三条线都得拿脚丈量。小时候去外婆家,下坡上坡,得三四个小时,走得腿酸脚疼。可小时候对吃似乎更在意,耐不住外婆家吃食的诱惑,兄妹几个还是争着去的。后来,外婆离世,我那时还在新疆部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后来我到了北京,离家近了,每次回家,却再没去过五丈塬。
地图上标识,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塬的西部,秦岭以北,应该是水脉旺盛,水源充足的地方。实际上,那是我们岐山县大致的地貌地形,县城在渭河北面的塬上。我们四塬在渭河以南的塬上,不在山脚下,但离大山也不算多远。可老家人不承认自己是山里人,还常常嘲笑住在昴梁上的鱼龙(地名)人是山里人,他们走路脚步重,像没走过平坦的道路。其实,四塬也不算平坦,除过我们庄子,还有三四个庄子在平处外,其余几个村庄也在昴梁上,一样的出门下坡,回家上坡。
四塬缺水,基本上靠天吃饭,不像五丈塬紧挨着斜峪关,从石头河上游能引来水灌溉。上小学时,老师让写家乡的作文时,我们无一例外,在开头都会写下“有女不嫁干四塬”这句,可见水对四塬人有多么刻骨铭心。大兴修建水利时,四塬在南边的深山里修过一个叫双岔河的水库,全靠人工修建,没有丁点机械,一是没有供车辆上山的道路,二是那时根本没有机械。可还是在半山腰,绕来绕去,硬是凿出了一条引水渠,大约有三四十里长,把水库的水引到四塬灌溉农田,供人蓄饮用。那时候,水最大的时候会有半渠深,安安静静地淌着,着实让我们四塬人欢天喜地了一阵。后来,山里的水源逐渐枯竭,那条费了很大劲修成的引水渠慢慢也跨塌得像条小沟,看不出曾经是水渠了。多少年来,吃水难一直困扰着四塬。早先,山里的水源没断时,每个庄子都挖有一到两个深水窖储存水。水窖关乎人们的生计,很讲究的,一般以宗族或集聚地为中心,选个选离牲畜的干净之地,挖十几米深,在地底下再挖成三间房子那么大空间,将四壁夯实,避免渗漏。然后修道小渠沟,从大渠引水注入水窖。大渠通到山里,沿途经过不少山坡、村庄,水里难免混杂些枝叶,甚至羊粪蛋,人们都不觉着脏,待水注满后,用竹篱笆捞出来就没事了。可是,如果谁有意把枝叶扔进水窖,这跟水渠里泛着枝叶的性质大不一样,算是人为污水源,可不得了的,众人的白眼、谩骂是免不了的。当然,除过夏天偶尔有顽劣的孩娃捕捉水窖里的青蛙,不小心把树枝叶片弄到窖里,一般是不会有人刻意去污害水源的。现在看来,那窖里的水实在算不得卫生,本就是渠沟里引来的水,引入窖变成了死水,谁知道那里面有多少现在人常挂在嘴边的这种细菌那种细菌呢。可我就是喝那种水长大的。那时候好像都不喝开水,大人小孩都是直接饮用,也没见谁得过啥病。
那种水窖也不加盖子,旁边竖着一架轳辘,没人管理,谁来了都可以放桶下去打水,包括不是同宗的其他庄子人,只是那些人总避着人,一旦碰到这个庄子的人,不管认不认识,得说上几句自家庄子水窖断水的缘由,其实,不见得有人计较,可总觉得理亏,没有打自家庄子的水理直气壮。
水窖断水是常有的事。山里的水渠跨塌,干旱时为引水发生争执,上游村庄截断水源……再就是家里或者邻里发生争执,一时想不开跳水窖寻短见的——一般多为妇女,当然,这种事不太多见,都知道水的珍贵,实在要跳,也去跳干枯跨塌的水窖,不给人们留下骂名。也有不管身后事的,六队就有个想不开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事,竟然跳进大队小学旁边的那口水井里寻了短见。那可是口井啊,不是混有枯枝败叶羊粪蛋的水窖,几十米深的纯净地下水啊,供着六队一部分人和大队小学的饮用水。可女人就那么直截了当地跳了下去——她倒是死得干干净净,那口井却从此废弃不用了。谁敢吃死过人的水!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断了水后,最简单解决吃水的办法,就是到塬下的陕西汽车制造厂挑水。有七八里远吧,对农村人来说不算什么,关键要挑着水上坡,得重劳力去干。父亲当仁不让,去塬下挑水非他莫属。陕汽厂很大,占了一条非常宽敞的山沟,是真正的一马平川之地,虽然被周围的黄土塬包围着,但陕汽厂到底是国企,表现出与周围村子不一样的气质,他们工人说话都是仰着头的,带了些睥睨,一看就是与当地人有很远距离的。陕汽厂用的是自来水,那种冒着汽泡经过飘白粉处理过,龙头一拧,水哗哗地,流得很随意也很大气,一点都没有我们用窖水时的那种谨小慎微。但陕汽厂的人不让农民随便挑水,得看人家高兴不高兴,或者,遇到个好说话的。父亲他们挑着水桶,在陕汽厂生活区的公用水龙头那里徘徊,得寻找机会。有时挑一回水,得大半天时间。后来,不知道是谁用废弃的汽油桶改装成水箱,装在架子车上去拉水,大家都纷纷效仿,终于结束了挑水的历史;再后来,用上了拖拉机拉水;再再后来,国家出资在塬下打井,塬上建水塔,把自来水装进了各家各户。
可是,由于施工时监管不力,村干部偷换了材料,管道三天两头出问题,不是这段破裂,就是那儿断流,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水。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对交水费也就不那么积极,本来有水是好事,但水来得不痛快,遇到跟钱有关,当然就跟自来水一样不痛快了。大约有十七八年时间,四塬人的饮用水一直得不到解决。问题反映上去,实在拖不过去,县上水利部门会派人前来督导,这样的督导似乎并不解决问题,水路依然不能畅通。后来成了规律,隔天供一次水,一次大约一两小时。就这一两个小时也是不自在的,住在地势较低的人家还好些,水相对流得通畅,像我们较高点的庄子,水龙头就傲气得很,只让听管子里面空气行走的咝咝声,偶尔会出来一些水,弱弱的,安慰人似的。但有水总比没有好,大家在水龙头下面挖个坑,放上大水缸,把水直接贮存在缸里,就成了小小的水窖。冬天倒还好点,夏天存水容易变味,可没办法,得维持生命啊。在我的印象里,四塬人好像没吃过新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