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土关中20多天,遭遇连绵秋雨,三天两头,断断续续,滴滴答答,总不见一个爽朗的晴日。偶尔,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半个脸庞,只一会儿工夫,又不见了,像是披着盖头、怕见生人的新嫁娘。
下午,天忽然放晴,我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几许蓝天,尽管不是那么湛蓝,被纱帐似的薄云胡乱涂抹着,我还是产生了一阵惊喜,立刻就念想起西域边陲那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
傍晚,雨又下起来。站在寄住的四楼窗户前向外看,雨雾在楼宇间的树林里弥漫,雨声由小渐大,沙沙沙沙……所谓雨声,在这里其实是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洒在路面上,溅起小水花,被灯光照射,是五颜六色,是光怪陆离。
躺在床上,雨声是小一些了,却如同秦腔戏的过门曲,若远若近,丝丝缕缕,潜入你的耳膜。被子有些潮意,需要热的体温温暖着。破碎的思绪,收拾不起来,不知何时就进入了梦乡。梦好像也被雨水打湿了,如木槿,如水杉,如雪松,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却被浓雾缠绕着,一点也不清晰,也不明朗,总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早上起来,想到河堤上走走。隔窗向外看去,楼下路上的行人,个个都打着伞,赤橙黄绿,青蓝紫白,色彩应有尽有。伞在移动,如同天女撒下的花朵,飘呀飘呀,飘出小巷,飘向大街,知是雨仍在下。但早晨的喧闹淹没了雨声,淋漓潇洒的大雨变成了无声无息的毛毛细雨。
站在金陵桥头北望,只看见绿色堆砌的周原和原边的铁塔,北山隐在雨雾中,是看不见的;南望秦岭,近在咫尺,但也只能看到蒙蒙的一层山影,高处被浓云覆盖,与天连接在一起,分不开了。
渭河河滩里,平时的涓涓细流,变成了宽阔而浑浊的大水,卷着激浪汹涌而下,找回了黄河第一大支流的一点自信心。想起小时候见到的渭河,枯水期也有宽阔的水流,丰水期宽约一华里,那汹涌澎湃的宏大气势,曾经强烈地震撼过我。
眼前的河水虽比平时大,但只占了河道的一小部分,河道的大部分还是水草芦苇,尤其水草异常丰茂,半人多高,大都成熟了。这么好的草,堪称河滩草原,放在新疆,早被牧民收割了,或被散放的牛羊马的利齿铲平了。
河堤外边是长达十几公里的绿化带,有茂密的观赏树木和竹林,还有修剪齐整的树墙和花草。栾树枝头缀满了粉红色蒴果,比昨日黄花更加亮丽;凤尾兰正开着一串串小灯笼似的白花,恰如楚楚动人的白衣少女;石榴果尽管挂满枝头,树梢仍开着鲜红的花朵,犹如雍容华贵而且好打扮的贵夫人;女贞朴实多子,结了满树的女贞子,已提早完成了一季的轮回。
堤上行走着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他们好像早已习惯了连阴雨,不管雨大雨小,照样出来晨练,有的还带着宠物。一条贵妇犬竟然穿着雨衣,跟在时髦女郎的后面,屁颠屁颠地跑着。一老汉正教训着他的三只猫,三只猫整齐地蹲在石凳上,温驯地听主人训话:“就蹲在这里等我,别乱跑!”老汉走远了,其中一只刺溜一下跳到凳下躲雨,另两只仍乖乖地在凳上蹲着,很认真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下了河堤,我随着伞花的飘动,返回寓所。屋外的雨仍在下,不紧不慢,答答滴滴,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雨声把我带入回忆中: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年秋天阴雨期特别长,连续下了四十多天,土墙上、庭院空地上生满了厚厚的青苔,房顶的瓦楞上长满了高高的“松塔塔”,地里的高粱籽儿都出了芽。放学回来,不用帮父母下地干活,可以听着叮叮当当的房檐滴水声,继续读书写字,把学校发到手的书提前都学完了,就借书读。有时不免烦闷,就披上蓑衣,足登四齿泥屐,到街道、田头随意走着,胡乱呼喊一阵,或吼几声乱弹,透透心中闷气,再回去接着读书。
如今,半个世纪已经过去,秋雨还是那样淅淅沥沥,可是,当年的青涩读书郎已经满头白发,把自己凝成了一本书,一本写满风雨沧桑的厚书。
秋雨连绵,如丝如缕,如烟如愁,又如一剂醒酒汤,打湿了我的征衣,打湿了我的脸颊,打湿了我的思绪。
于是,我与拙荆有了一个约定,请秋雨作证:在新一轮甲子开始时,告别城里的“鸽子笼”,回到乡村去,回到父母的坟茔旁,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屋子。
然后,在叮叮当当的房檐滴水声中,重温儿时的旧梦,继续读书写字,烦闷时吼几声乱弹;天晴时,继续做父母未做完的事,种地植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田园牧歌式的新生活……